设有人问于余曰：“当今之世，最可悲可叹者何也？财富不敷于用欤？美服不便于体欤？玉食不慊于口欤？抑或声色玩好不足于耳目欤？”余必曰：“君所言者，皆不足道也，我所深以为忧者，传统文化之不彰，国人精神之沦丧也！此甚于秦季焚书坑儒之祸，可为痛哭、流涕、长太息者也！”
昔时，我国家贫弱，列强并至，如群狼环伺，而视我为羔羊，张口垂涎，眈眈相向，必欲饱其腹而后快，人为刀俎，我为鱼肉，瓜分豆剖，蚕食鲸吞之祸迫于眉睫，国人处水深火热之中，有识之士痛心疾首，群起而拯救之，以为欲强其国，必先强其民，欲强其民，必先改变其精神，欲改变其精神，必先改良其文化！于是黜传统，倡西学，废文言，兴白话。我国固有之学术，少人问津，西人所著之书籍，争相传阅。白话文勃然兴起，一时蔚为大观，文豪辈出，遂取文言而代之。虽收立竿见影之功于当时，难掩矫枉过正之弊于其后。反传统之思潮，愈演愈烈，及至文革，终遭十年浩劫，酿旷世之惨祸矣。
往者国人仅及温饱，劳心苦思、胼手胝足，日逐逐于衣食，今则民生日富，迥非昔比矣，此正俗所谓“饱暖思淫欲”之时也。好逸恶劳之恶习渐长，勤学苦读之传统不存，流风所及，虽校园之圣地，亦难幸免，而文化之祸更烈矣！厌学之风气，如病瘴毒雾，弥漫赤县神州，学子日日呼吸视听于其间，耳濡目染之余，潜移默化之下，与传统文化感情日疏，视之为空疏无用之学，以为快耳目不及智能手机，资谈助难敌明星八卦，夸时尚弗如名牌服装，佶屈聱牙，难以卒读，用力多而见功寡，于是咸敬而远之。我国数千年之传统文化，百代之所仰视，学人常奉为圭臬，不啻精金美玉，今乃为学子轻贱如此，斯诚足以寒国人之心，而下志士之泪也！
呜呼！道德之失范，人心之险僻，虽曰政刑不修，亦由于文化之沦丧乎？孔子曰：“道之以政，齐之以刑，民免而无耻；道之以德，齐之以礼，有耻且格”。我中华民族之与他民族迥异者，在于彼国之民有宗教信仰以制其心，使之有所敬畏，而我则付之阙如。然而我中华民族之所以未囿于本能，相争相杀，以至于同归于尽，灭绝于昔日者，在于我有礼乐文化以为调节，使之父子有亲、君臣有义、夫妇有别、长幼有序、朋友有信，彼此和睦相处，相安无事，足以收彼神道设教之效，而又能防其弊。故彼国所惯见之宗教迫害、宗教纷争，悲兮惨兮，血肉淋漓，而我皆无有。此真先人之智慧，祖宗之恩德也！倘不论其曲直，不争其利弊，涉“古”者黜，为“旧”者除，一概推倒砸烂，而代之以所谓“新”文化，却不加以斟酌损益，余虽下愚，犹知其不可，而况明哲乎？于是有识之士又群起而疾呼之，欲招民族之魂而崇尚之，昭传统之光而复兴之。此真快人心而济后世者也！
然用心不可谓不诚矣，用力不可谓不巨矣，用时亦不可谓不久矣，至论其成效，则令人沮丧。噫！推倒易，重建难！失人心易，收人心难！欲于旦暮之间，借国家之重视、社会之呼吁、媒体之鼓吹、学校之约束，及二三有识之士之推波助澜，而收转移风气之效，斯亦难矣！其故何哉？余以为，一国文化之发展，有其自身内在之规律，随时代而演进，或因或革，有变有常，缓慢而不停滞，世代相传相续，绵延以至于千古，一旦遭强力之摧残破坏，扫地以尽，后必难以为继矣，非短时间所能弥补。夫皮肉之小伤尚能自愈，断臂之重创将难复元，腹心之大患必至不救，此不待智者而知之矣！值此传统文化不绝如缕之际，欲光大中华文化，此固非翻印几部古籍所能奏效，然“皮之不存，毛将焉附”，舍此优秀之典籍又无从觅中华文化之光矣。必使之崇于众心，播于众口，家弦户诵，取其精华，弃其糟粕，代代相传相续，一二百年之后，昔日之藏书之家、书香门第，纷然重见于世，文宗硕儒复为世人所推重崇拜，趋炎附势为人不齿，尊师重教深入人心，国人皆知无用之用方为大用，然后始能侈谈重建传统文化之基矣！舍乎此，则必无他途矣，虽圣人复起，不能易吾言也！
夫学校，乃转移风气之关键也。昔梅贻琦就任清华大学校长之时，曾发表演讲，曰：“所谓大学者，非大楼之谓也，有大师之谓也”。概乎言之，论一学校之优劣，不可仅视其外观如何，设施怎样，而应观其教师之精神面貌，有无人文气息，能否以身作则，及是否以天下为己任，此最能影响于学生者也。余区区一中学教师耳，至微至陋，不学无术，然亦知追步前贤、崇尚国学，耿耿此心，天日可表，《诗》不云乎：“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，虽不能至，心向往之”，其是之谓乎？余以为中学虽不及大学之地位崇高，影响广泛，然亦一方人才之渊薮，承蒙父老之厚望，肩负国家之重托，移风易俗，兴利除弊，中学之教师亦与有责焉。孔子曰：“当仁不让于师”，孟子曰：“舍我其谁”，言犹在耳，义岂忘心？切不可妄自菲薄，徘徊观望，而置大义于不顾。倘中学教师皆能博通群籍，日与往圣先贤游，受其涵育熏陶，以传统文化中修齐治平之精神责诸己，并相互砥砺，虽不必处处引经据典，侃侃而谈，而于其行住坐卧之际，一举手、一投足之间，亦能尽显儒雅风度，收春风化雨之奇效矣。而欲亲古籍，尚传统，彰文化，崇先贤，舍“文言”又无由矣。
夫文言，工具也，我国历代之文化典籍皆由文言写就，因其时代久远，难以解读，读者渐寡矣。而典籍，载体也，我国数千年之文化，博大精深，今皆萃乎此矣。欲传承文化，则必阅读经典；而欲阅读经典，则必掌握文言，诚所谓“工欲善其事，必先利其器”者也，故吾曰：舍“文言”则必无由矣！何以掌握此工具？言此者众矣，我以为多欺人之谈，少真知之见，彼皆非真能读古文者也，为迎合学子“投机取巧”之好，故炫技巧、夸秘诀，拘于小节，失其大端，彼妄言之，人妄取之，误人误己，其弊大矣。我以为欲掌握文言，舍“苦读”二字则无途矣，学子倘能内心笃定，无务求所谓终南捷径，用力苦读一番，先难而后获，必能登文言之堂，而造于其室矣，此即最快捷，最方便之途径也，舍此而言者，皆缘木求鱼之类也。斯以我读《古文观止》之经验，可以略言其一二。
一曰声读。对照注释，粗读文章，但求读准字音，不必细究文意。虽不必细究文意，然书读百遍，其义自见也！将字音标注于文中，然后高声诵读，期于熟练流畅，必熟至如读己之文章而后可。今日不熟，明日再读，明日不熟，至后日再读，旧文务必读熟，而后始读新文，不贪多，不求速。
二曰赏读。临文诵读之际，仿佛化身作者，而时空亦随之改变，若今之“穿越剧”然，或先秦两汉，或唐宋元明，或在天之涯，或在地之角，或居庙堂之高，或处江湖之远，然后揣摩作者彼时彼地之心境，或羁旅之愁，或战乱之苦，或宴酣之乐，或贬谪之恨，乃至作者生前之种种皆浮现于眼前，最后体会文章形式之美，诸如风格之独特，句式之灵活，用典之准确，音节之浏亮，一一于唇齿间欣赏感悟之！
三曰心读。此所谓“心读”者，非“声读”之高声诵读也，乃于心中默读也。前所谓“声读”者，乃熟之于口耳；此所谓“心读”者，乃明之于心目。前所谓“声读”者，观其大略，不求甚解；此所谓“心读”者，细大不捐，务求明了。前所谓“声读”者，注重于正文；此所谓“心读”者，不独注重于正文，更究其注释，研其译文。譬诸烹饪，前所谓“声读”者，大火爆炒，尚恐外熟内生；此所谓“心读”者，小火慢炖，必至烂熟矣。
四曰味读。此“味读”者，乃重复前述“声读”、“赏读”、“心读”之过程若干遍也。《古文观止》所选之文章，皆千古名篇，久已脍炙人口，编选者又穷日月，耗精力，方成此一书，编成后遂流传至今，超越众多选本，家喻户晓，不可谓不佳矣。我辈欲读一二遍即尽取其精华，斯亦难矣，必读至十遍以上，方能渐知其妙处。譬如煲汤，味愈熬愈浓，及至食时，味愈品愈出，于是醺然陶然矣，此所谓“味读”也。余初读《古文观止》时，以为各篇彼此独立，读至四五遍，方知实互有联系，全书乃一不可分割之整体也。余每读《古文观止》一遍，即有若干之新发现，如虎克之发现细胞，如哥伦布之发现新大陆，纷然迭出，联翩而至，此真柳柳州“愈炙愈出”之谓也，故我虽读至六七遍，而未觉其单调乏味也。
五曰笔读。古人有所谓不动笔墨不读书之说，读书时之发现，随时批注于书上，有需要完善之注释，亦随手补充于书中，此谓笔读。笔记渐多，至无下笔处，可续之以纸，粘贴于书中。至乎书中之妙文，观之于目犹不足，于是又读之以口，读之于口犹不足，于是又继之以抄写，此亦谓之笔读！
六曰抄读。前所谓“笔读”者，将书读厚之法也，此所谓“抄读”者，将书读薄之术也。举凡书中之名句，重要之典故，与夫作者之观点，写作之方法，边读边摘录之，一编在手，书中之精粹尽在掌握，平时可多加温习，以资日后取用，腹笥既充，必能如古人之“出口成章”，“下笔如有神”矣。
七曰听读。方今网络之发达人所共知，网上资源丰富异常，古文名篇之朗读多能觅得，可下载于手机中，早晚散步之时，旅途乘车之际，约会等候之顷，凝神而听之，亦可以一举而两得也。
八曰忆读。每日清晨醒来，披衣坐起之时，或者夜间就寝，将睡未睡之际，默背书中之篇什，回忆作者概括观点之语，及文中之佳句，以增进对于文章之记忆，此所谓“忆读”也。生物学界有用进废退之说，多背诵古文，亦能增进记忆力，然须顺其自然，而不可勉强。夫物之不齐，物之情也，人之记忆力亦然，有过目不忘者，亦有前背后忘，视此为畏途者，若必曰我当倒背如流，则是画地为牢，自拘手足矣。我常见人悬此渺茫之鹄的，意气之盛亦可谓壮哉，及至用力颇苦，而久不能成功，于是胆为之裂，气为之夺，竟至兴味索然，终其身不复读古文矣，如人食某物过多而至伤胃，后见其物即欲作呕，此可为前车之鉴也。
如此一读二读以至于八读，犹曰不能使所读之书烂熟于胸中，余必不信也。苟能下此卓绝之工夫，文言阅读必能上一大台阶矣。然此可为智者道，难为俗人言也！余常见人读书，今日读、明日辍，一日曝之、十日寒之，终年犹不能尽一卷。苟有能反是者，又如走马观花，数日辄毕一部，即弃之不复顾，而又观它书，不数日又毕之，于是欣欣然而有喜色，曰：我真能博览群书也！然问及其书中之大意，文中之佳句，则张口而结舌矣。余又见人读书，不读原文，而径观其译文，略知其大意，以为异日之谈资耳，虽一目而十行，一日而十部，亦不甚难。如此卤莽灭裂，读书虽多而又何益？如刘皇叔未遇孔明之时，东征西讨，而无一稳定之后方，虽蹉跎半生，终无一立身之所，惶惶如丧家之犬，常怀寄人篱下之耻，每起髀肉复生之悲，及至三顾茅庐，隆中对策之后，先取荆州以为家，再取益州成鼎足之势，然后大业始成。夫开地千里而不能固守，此危事也，汝离之于前，彼叛之于后，终非汝之所有，反不如步步为营，稳扎稳打之为愈也，得一城，汝之城也，得一地，汝之地也，能得其用，而又不汝叛。欲精通文言文，亦必选一优秀之文言读本，钻研透彻，以为大后方，根据地，先求固守，再图进取，然后可以对古文之语法词汇，古人惯用之典故，古人文章之笔法，古代历史上之事件，乃至古人之性情、精神了然于胸，然后再读它书，方能如庖丁之解牛，匠石之运斤，轮扁之斫轮，佝偻丈人之承蜩，王良、造父之御车，卖油翁之酌油，陈康肃公之射箭，游刃有余，有的放矢，熟能生巧，渐入化境矣。
嗟乎！方今书籍之出版，远胜于往日矣！言“汗牛充栋”，“卷帙浩繁”，尚不足论其富。言“良莠不齐”，“泥沙俱下”，尚不足喻其杂。庄子曰：“吾生也有涯，而知也无涯，以有涯随无涯，殆已”。余窃以为此不可不有所选择扬弃也。余昔贪多求快，每周读一本犹以为不速，以至于二三日一本，今日读史，明日读诗，见异思迁，目倦神疲，读虽多而无甚收获，为之痛苦不堪。某日见苏东坡“八面受敌”读书法，一书分八次读毕，每次从一角度读之，以求步步深入，于是忽悟往日读书之弊，遂复取旧所读《古文观止》，专心研求，其余之书皆束置不读，期以一年，然后观其效，越一载，果有大进，乃知东坡真不余欺也！古之人治学，多有所专攻，且不求速效，常以毕生之精力穷研一部经典，一种学问，父子兄弟，相守相传，视之为家学，斯亦足立身而扬名矣，其人其作彪炳于世，而后辈学者欲有所研究，竟至无法绕开，必有所借重焉，如西汉之司马谈、司马迁父子，东汉之班彪、班固父子，俱以治史而名世，逮至清代，王念孙、王引孙父子又以治训诂学而著称。诸公勤苦一生，致力于学问，不求名而名扬天下，不贪功而功施到今，后人仰之为泰山北斗，言学术者必称之！今之人治学，多心浮气躁，未少有得即止，沾沾自喜，唯恐人不之知，名利萦怀，难耐寂寞，虽号称学问宏富，著作等身，而反不及古人之能深入，此亦足我辈深思矣。倘真有志于研究国学，不如即从今日所公认之经典中，精选几部较有兴趣者，钻研透彻，以为学问之基础，其余后学研究阐发之书籍，纷然杂陈于前，亦不过资参考，备查阅而已矣，如此精力专注，方不至如入丛林迷宫，失去方向，而为彼可读可不读之书所累矣。
呜呼！当此传统文化存亡继绝之际，挺身而出，为之略尽绵薄，虽匹夫之贱，亦与有责焉，斯亦我辈之荣幸也，余岂敢不勉焉？故孜孜矻矻，唯学是务，虽穷愁潦倒，为人非笑，亦不之惧也！故不量轻弱，而有此浅薄之论，以就正于大方之家，非必敢惊世而骇俗，哗众以取宠也。至于“挽狂澜于既倒，扶大厦之将倾”，非余之才力所能及，亦不敢以此而夸世。
噫！文化之沦丧，人才之凋敝，非一旦一夕之故也，所从来远矣！然我中华文化，尝历千百劫，而终未灭绝，非但未遭灭绝，且能以夏变夷，同化异族文化，所以然者，余以为其来有自，不唯幸也，抑亦天也！何谓“天”也？一国之文化，倘能合乎国情，得乎民心，顺乎世界发展之大势，而其自身又有不可磨灭之价值，虽遭外力之阻抑，困厄于一时，然终苏息之有日，复兴之有望也！反之，违情悖理，逆世界潮流而动，一意孤行，而不恤人言，虽得志于一时，终遭无情之淘汰也！此自然之理，不依人意志为转移，若冥冥之中，有某种强大而不可知之力量，代为主宰一切，此种神秘之力量，吾莫得而名，故权谓之“天”，如俗语之“天数”、“天意”然！
或曰：“如君所言，传统文化既已得天命于昔日，历数千年而不衰，今何困顿之若此哉？既已丧天命而失人心矣，又何必劳神苦思以拯救为？”此所谓只知其一，而不知其二也。盖天命无常，盛衰有时，至论其关键，则“适应”与“不适应”两言决之耳。昔武王伐纣，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，一举灭商，分封天下，远近莫敢不服，享年八百，何其壮哉，及至天命既改，礼崩乐坏，列国纷争，五霸七雄，乘时而起，纵横驰骛，觊觎周之天下，至有大逆不道如晋文公请隧、楚庄王问鼎之轻重者，又何其衰也。昔因分封而兴，今因分封而亡，所以然者何？曰：此一时也，彼一时也，昔适应形势，时过境迁，今已不适应耳。至汉高祖刘邦，复开历史倒车，大封诸侯，卒乱其国，圣君贤相，竭力耽虑，历四世，始纾其患。国父孙中山先生尝言：“天下大势，浩浩汤汤，顺之者昌，逆之者亡。”不谬也！我中华文化已历数千年矣，昔也曾蓬蓬勃勃，有无限之生机，封建王朝，文化专制，明清以降，控制加剧，传统文化不能与时俱进，几近于僵死，时代既变，环境亦改，尤其近代以来，科技发达，日新月异，而我恒优哉游哉，蜗行牛步于世界之途，恍然而不自知。倘不输入西方文明，以为必要之调剂，我中华民族必将亡国灭种，而无遗类矣，传统文化之遭受冷遇，不获逞于近代也亦宜！当今之世，科技更发达矣，节奏更迅疾矣，既不适应于近代，又焉能适应于当今乎？而其困顿又何足怪乎？夫腾猿处楠梓豫章之间也，攀援跳跃，身手敏捷，精神健旺，虽有后羿、逢蒙之能，又能奈彼何？及至处柘棘枳枸之间也，几无所措手足，于是心神不宁，表情沮丧，此筋骨非有所束缚而笨拙也，处势不利，未足以逞其能也。夫传统文化亦然，非不善也，环境不利也！非不可改变也，事在人为也！
然将从何入手？我中华文化，一复杂之整体也，当对其作具体之分析，甄别良莠，辨明主次，如此方不至以偏概全，爱之而欲其生，恶之而欲其死也！将其分为若干层次，使之优劣得所，泾渭分明，然后可以应对有据，而处置得当也。然当以何标准讨论？我以为不外乎其自身之价值，及其与时代之关系也。吾今为君尝试言之：
第一层次：有恒久之价值，可古为今用者。此不因时代而贬值，放之四海而皆准，既可烛照国人之灵魂，又能同西方文明互补，取之不尽，用之不竭，为中华文化之主流，而民族精神之内核也，昔也曾远播异域，影响深远，今则已埋没本邦，黯然失色。舍此优秀文化，虽国富兵强、地广人众，犹不过东方一暴发户耳！他日何以傲视群伦，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？故当尽力而发扬光大也！
第二层次：有固有之价值，然尚须改造以适应时代者。此如玉在璞中，而尚须雕琢也。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好尚，曲高和寡，不能投其所好，式微固所难免，然加以革新，安知不能适应于将来乎？所谓“穷则变，变则通，通则久”也，抱残守缺，生存尚难保障，将何暇图发展乎？此诚所谓任重而道远者也，诸君其有意乎？
第三层次：尚有一定之价值，然确与时代脱节者。如各种民俗文化、传统工艺，昔时何等繁盛，今则已鲜见矣，即便有之，亦硕果仅存者也，气息奄奄，朝不虑夕，常令人怅惘不已，而外邦人士，旅行至此，一见之下，竟叹为观止。欲其繁盛如初，固不合时宜，任其自生自灭，又于心何忍？国家当尽其责，予以扶持保护，媒体亦当尽其责，多加宣传推广。使之得以延续，以便若干年之后，国人尚能饱其眼福，知我国曾有如此淳朴之风俗，如此精美之工艺也。
第四层次：实为糟粕，且与时代龃龉者。如愚忠愚孝、男尊女卑、繁文缛节、鬼神迷信之类，此封建时代所盛行，被奉为科条，实则未必合理者也，今虽不复得势，然“百足之虫，死而不僵”，虽遭扫荡，而阴魂难散，其于人心之影响，转为深微隐约，国人常身中其毒而不知，故不独当抛弃之，且将痛加批判，以肃清其流毒也！
由此可知，中华文化尚有其重大价值，虽非十全十美，然亦绝非一无是处者也！昔人非议，尚属事出有因，今人轻诋，多为信口雌黄！倘能经此一劫，浴火重生，将大有功于人类矣。以上我仅大略而言之也，具体之情形，尚将复杂于此千万倍矣，而实际之操作，亦非纸上谈兵者所能想象也，必待上下同心方能成功。然既言发扬光大，先须国人深入学习，国家亦当有所作为，促成民间对于传统文化之爱好！
或曰：“夫同一传统文化，昔人疾言厉色，断然而否定之，今汝平心静气，深思而慎取之，然则汝之明智，远胜于前人乎？”此非也！言不可以若是也！驷不及舌！夫脱离具体之社会环境，而苛责于前人，此智者所不取也。俗语所谓“事后诸葛”也。此亦当今偏激言论之所由起也。昔日列强并至，妄图瓜分，而我文化落后，亡国在即，救亡图存尚且不遑，又安能坐而论道，然后徐起改造乎？故有壮士断臂之事，非不知医治也，势有所不可也；非不知痛楚也，犹胜于立死也！于是弃一臂而保全体，忍短痛而辞长痛，俗语所云“留得青山在，不怕没柴烧”也。唯持论过苛，打压过甚，使之久不复振，斯为千古之憾事耳！时至今日，后果渐显，甫离生存之忧患，即遭精神之困境，物欲横流，信仰缺失，世风日下，民多怨言。夫纵有合抱之木，斫其根必死，此理之常也，人皆知之，而莫之肯为也，设有为之者，人必以为愚不肖，轻则指鼻而詈之，重则攘臂而殴之，独于本国之文化则不然，自断文化血脉，其为愚不肖亦甚矣，为之者既无所忌惮，见之者又袖手不言，过而不知改，又且变其本而加厉，长此以往，祸将至于何极也！有识之士忧心忡忡，屡发思古之幽情，改造传统文化，使之适应于新时代，发扬光大，照耀寰宇，正其时也！
行文至此，所论已详，将欲搁笔，意犹未尽，尚有一言，奉献于教育界诸同道，不当之处，敬请指正。其辞曰：居今之世，执古之道，得无为迂乎？昔孔子见逐于鲁君，舍父母之邦，携弟子周游列国，历一十四寒暑，非贪于爵禄，求为世用，将弘道也，然上不容于诸侯，下见笑于匹夫，中受困于小人，栖栖遑遑，铩羽而归，愤而著书，将垂范于后世，已然之效也，况我辈无名无位，纵有忧天下之心，愿为之赴汤蹈火，又能冀其成功乎？此所以有志之士每浩叹而心不能平也！
然尽人事而听天命，昔人所云，不亦善乎？我辈既有志于弘扬传统、张皇国学，但当凭一腔之血诚，及对于理想之信心，奋力而为，虽历艰难困苦而百折不挠，至于成败利钝，非你我之明所能逆睹，付之上苍可也。天之欲丧此传统文化，二三子纵有千般不舍，万般伤感，极尽鼓吹之能事，竭力为之奔走，然又能奈天意何？天之未欲丧此传统文化，后代必有豪杰之辈，承天景命，应运而生，一朝横空出世，振臂一呼，而天下响应，循前人之足迹，奋起而拯救之！如韩文公之“匹夫而为百世师，一言而为天下法”，“文起八代之衰，而道济天下之溺”也。呜呼！情势诚汲汲乎可危矣，第未知天意果将何如哉。将使置之死地而后生乎？抑将弃之而不复顾乎？余且拭目以待之！余且拭目以待之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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